那么你会喜欢雨吗?
的确。
三山脚下,鉴湖湖畔,便是我与务观的居所。
天高云淡,正值深秋,我清晨便出门散步,穿梭在古朴的山村之中。自我记事起,我们所居的村落便是一副破落光景,残破的篱笆墙,屋檐上的杂草,还有脚下泥泞不堪的小径,都暗暗地诉说着我们窘迫的境遇。
务观的生活并不轻松,他与寻常农人一般在田园中劳作。开垦田地直至深夜,采摘野菜烹煮饱腹,都是常有的事。今日,他又早早地去园圃中采摘瓜果了。在村里转上几圈,我便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小院。我爬上屋檐,远远地看着园圃里务观忙碌的身影,心里略略生出几分得意,论闲适还是我略胜一筹啊。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跃上半空,晨光灿烂,秋高气爽,于我而言正适合大睡一觉。我缓缓合上眼,开启崭新的一天。
午后的院子静谧祥和,我同往常一般趴在窗户上晒着太阳,暖烘烘的阳光让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。突然,一阵轻微的动静传来,我警觉地竖起耳朵,转头看去,是那只常在附近溜达的黑猫。他慢慢靠近,跳上窗户,眼睛盯着我,喉咙发出低沉的呼噜声,“你怎么住这里来了,之前不是在隔壁那个屋子里住着的吗?”。我喵呜了一声,将下巴继续轻轻搭在窗边,思绪缓缓被拉回到那个同样阳光明媚的一天……
务观最近很是忧心,家中时常有老鼠出入,扰得他不得安宁。起初,只是偶尔在角落瞥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,还未定睛一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,徒留一丝疑惑与不安在心头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老鼠们愈来愈猖狂。夜深人静之时,家中便传来阵阵“窸窸窣窣”的声响,尖锐的“吱吱”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,直刺得人头皮发麻,务观因此夜不能寐。
翌日清晨,务观于庭前徘徊往复,心中受老鼠侵扰而煎熬,不得不苦思良策,欲解决鼠患。忽的,务观似乎想起了什么,急匆匆地进了厨房,用布袋将盐包裹好,朝着邻居家走去。
以盐聘猫,以缘为由,尽显情谊,我便这样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务观家中。
初来乍到,我对新家充满了好奇,晃晃悠悠地打量着每一处地方。忽的,一个庞大的物体映入我的眼帘,这物体又宽又大,正为我宝地的不二人选。前爪轻点地面,轻轻一弹,轻盈的身躯瞬间跨域空间的距离,精准地落在坐垫之上。就这样我便长期霸占着戏座,时不时蹲坐在戏座的一隅,注视着周围的一切。
夏日将至,薄荷疯长,那股清凉的气息似乎对我有着无尽的吸引力。一旦踏入那片薄荷丛中,我瞬间像是被施了魔法,沉醉于其中,鼻翼轻轻翕动,我便不由自主打起了滚儿,把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尽情地在其中碾压、磨蹭,逐渐忘记了自己捉老鼠的本职。
夜幕降临,我回到家中,大摇大摆地跳上戏座,舒展着柔软的身体,惬意地卧在觑毹上。
务观似乎看透了我贪玩的本质,回来时手中提着几条小鱼干。鼻子轻轻嗅动,我抬起头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务观。务观轻轻地挠了挠我的下巴,“捉了老鼠才有美味的小鱼干吃!”
缓缓起身,我依靠着自己敏锐的双耳,犀利的双眸,总是能在鼠辈出没的第一时间察觉。我在鼠穴周围悄然埋伏,只要鼠辈现身,耳朵一竖,身子一转,我便如同离弦之剑般扑出。矫健的身姿、迅猛的动作,不过区区鼠辈,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。
自开始工作后,务观家中鼠患渐消。我立下如此赫赫战功,务观又怎会亏待于我,新鲜的鱼儿是我的盘中餐,舒适的觑毹是我的天地。如今,我已是家中不可或缺的成员,按照务观的说法,我也应该有一个名字。“瞧你捕老鼠那个威风凛凛的样子,恰似小老虎一般,不如就唤你小老虎吧。愿你如虎一般勇猛,继续守护家中地安宁。在这一方小天地中,与我相伴度过这悠悠岁月。”
今天的天黑得比昨天早,我还没晒够冬日难得的太阳,乌云已经傲慢地把它的光芒夺走了。我呲呲牙以示抗议,它却更加得寸进尺起来,用豆大的雨点将我赶回了屋内。
算了,人人都知道我和水素有仇怨,今日暂且不与它计较。
可是湿着身体在十一月的寒风中总归是不好受的,我思忖片刻,决定转嫁眼下的危机。
哈哈,务观,这便赖不得我了!
我走进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看些什么,屋里没烧柴火,只有一盏油灯照出他苍桑的身影,与窗外呼啸的狂风骤雨相比,眼前的老人仿佛一棵即将入定的古木,宁静地与风雨相对峙。
务观总是这样长久地读那些我不懂的东西,比起书案上那些被密密麻麻画符般的墨迹填满的宣纸,看书人的素净长袍看起来更加诱人。于是我悄悄走到务观身边,他看上去仍未觉察,我便放心地踩了上去,双足交替,将雨水蹭了个干净。
我待要再一步得寸进尺,试图整个窝进他怀里的时候,务观终于发觉到了我的存在。
“你这小东西也觉得冷吗?真是怪哉,古今岂闻有猛虎怕冷之说?”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了我的额头,我不解其意地看着他,务观严峻的脸上随即露出一抹微笑。
“看来该添些薪柴了。我倒无妨,可不能冻坏了小友。”
我冷得不想动,他便绕过我出了门,片刻后抱着一捆柴火回来了。我跟着他来到火炉前,务观将柴火放入,随着火光燃起,窗外的风雨终于显得没那么盛气凌人了。
务观回到案前继续看书,我便也跟了过去,务观当然懂得我的意思,抽出一只手将我搂进了怀中。务观的袍子混杂着他的气味和淡淡的墨香,置身于其中,我感觉像被一卷旧书包裹,温暖得让人安心。
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我阖眼欲睡,迷糊中看见务观拿起桌上的毛笔在写些什么,不必想就知道又在作他那所谓的“诗”。我对看不懂的画符没有兴趣,倒是务观似乎很是痴迷,唉,庸人自扰,这便是人类的通病。
“睡了吗?”务观似乎是写完了,用手轻拍着我的后背道:“你呀你呀,真是让我文思泉涌。”
我摇了摇尾巴以示回应。
“……风卷江湖雨暗村,四山声作海涛翻。溪柴火软蛮毡暖……我与狸奴不出门。”他轻声念道,不知怎么,我的脑海中也勾勒出一幅暴雨中孤村独立的景象,萧瑟得让人绝望。可是还好我有务观,他总是会挡在风雨前,用身躯为我庇护。
“想必是不入小友贵眼了。这孩子…雨这样大,竟也真睡得着。”务观读完,继续看他的书。
我刚想要反驳自己并没有睡着,突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,划破了呼啸的雨声。
“先生!先生……”
急躁的书童冲进了书房,从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来看,外面的雨似乎比刚才更大了。
“先生,刚接到前线战报,请您过目。”年轻人从近乎湿透的衣襟中掏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纸,雨这样大,纸竟然仍未被打湿。
务观放松的眉头一下子紧锁起来,片刻前的闲适之情荡然无存,立刻接过信纸在油灯下展开。
见此情景,我识趣地跳出了他的怀抱。唉,怎么天命与人事都要为难我和务观?这难得的一觉究竟何时才能睡上!
书童转交完信纸就离开了,我却不愿就此离去,于是蹲在书案旁边悄悄地观望。桌上的灯火因柴门缝隙中漏进的寒风而飘忽不定,一如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。端详片刻,只见务观的神色从紧张到震惊,再到按耐不住的激动。斑白的长须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被风吹拂而颤抖,苍老的面庞上深浅不一的每条细纹都仿佛因一时的气血上涌而舒展,看不懂的信纸被他攥出深深的皱痕。务观仍旧坐在那,我却觉得很陌生。
良久,务观终于放下了信纸,枯槁的手指转而抓起方才置于桌上的毛笔。窗外暴雨依旧,极具侵略性地蚕食着将倾的陋室和其中脆弱渺小的生命,在风雨的干扰下务观没有丝毫犹豫,笔意酣畅淋漓,一挥而就。
“嗟乎!”务观的声音是那样苍老,却又那样有力,用最振聋发聩的嗓音字字啼血地叹道:
“僵卧孤存不自哀,尚思为国戍轮台……”
务观……
“……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。”
我听得呆了。
雨依然卖力地下着,卖力得似乎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洗刷殆尽一样。但是我知道,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风雨所洗去的。
譬如务观。
已是三更深夜了,务观终于决定就寝。他一向睡的很轻,况且有风雨作祟,我知道此夜注定难眠。
唉,人类。
我舔了舔毛,算了,谁让我这身好皮毛讨人喜欢呢,就勉为其难让你抱着我入睡吧。
我缩进老人的怀中,务观的鼻息落在我的背上,有点痒,却也很温暖。
雨还在下,在进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我不禁想到,明天或许会是个晴天吗?